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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传承五

祖孙二人就在祠堂里的这间小小工作室里,一个雕刻,一个指点,渐渐地,室内越发安静,除了刷刷的刻刀声再也听不见别的。

霍颜渐渐意识到,霍老爷子许久没有说话,抬起头看到霍老爷子歪靠在一边,闭着眼,心里猛地一跳。

“爷爷”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试探霍老爷子的鼻息,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霍老爷子只是睡着了。

即便睡着,老头的唇角眼梢还带着淡淡笑意。

霍颜不愿意惊动别人,将霍老爷子从祠堂里背出来,正要回身锁门,却见一团灰色的影子在她将门关合之前窜出来。

霍颜:“嗯你什么时候又跟过来了”

虎斑猫安静地抬头看霍颜。

霍颜觉得也是奇怪了,打从这猫被她捡回来,好像就从来没叫过。

一只不会喵的猫,那还能叫猫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霍老爷子病得厉害,霍颜觉得背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重。

虎斑猫一直跟在霍颜身后,看着霍颜将老爷子送回屋,又默默跟着她回到西厢房。

霍颜上床,它也跟着跳上床。

霍颜躺下,它也跟着趴下。

霍颜睡不着觉,它也睁着猫眼睛看霍颜。

在床上翻来覆去,天都快要亮了,霍颜却还是心绪起伏,难以入睡。最后她索性坐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这世上又哪来的那么多过目不忘,看几眼就能学会一门手艺的天才

三年练画稿,七年练刻皮,十年春夏秋冬,三千多个日夜,她的整个童年,她属于少女的青春,全都陪葬在这些渐渐被新时代所淘汰的东西上。

她哭过,闹过,反抗过!

她画过的影人图样,草稿纸叠起来比她自己还高。她上辈子的爷爷为了让她刻刀时手能更稳,在她右手的手腕上吊砖,在左手的手背上压砖。一块不行就两块!磨出水泡那就把水泡也磨烂!磨烂了皮肉那就再把烂肉磨成痂!

学校里别的女孩都有一双白净漂亮的手,只有她的双手不敢给人看。

同龄的孩子学得都是钢琴小提琴等洋气的乐器,只有她,学的是唢呐,敲梆子,打锣!

村里的皮影班子一个接一个解散,年轻人纷纷跑去城里打工,可是她的爷爷,竟然让她放弃考大学,回去继承霍家的皮影班子!

没错,霍颜上辈子也姓霍,也同样出生在皮影世家。

其实当初刚来到这里时,霍颜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穿到了本家,不过因为这里的霍家,皮影手艺传男不传女,而她家却没有这个限制,还有这里的霍家扎根京城,而她那边的霍家却只是在一个小城镇里。所以她一直以为,一切只是巧合,只是两家人都姓霍罢了,并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刚才进入霍家祠堂,看着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她才终于明白,自己竟然是穿成了自己的祖辈!

但是有一点霍颜却很费解。

她上辈子的霍氏家族,除了供奉列祖列宗,还供奉一种非常奇怪的图腾。图腾的样子很像老虎,外形凶猛,背后有一双能够遮天蔽日的翅膀。据说是《山海经》里所记载的一种凶兽,叫穷奇,能吃人,吃人的时候还会专门从头吃起,和饕餮、混沌、梼杌一起并称上古四大凶兽。

沉浸在思绪里太久,霍颜顺手拖过猫,胡乱撸了两把,戳了戳猫鼻子,自言自语道:“你说,为什么我们家会供奉那么个凶残玩意儿现在看来还没出现那奇怪图腾啊,莫非是后来加上去的”

猫伸舌头舔了下自己被霍颜戳过的猫鼻子,显得很不满。

霍颜被逗笑,这还是她从霍平章出事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然而很快这笑容又淡了下去。她将猫搂在怀里,下巴抵着猫脑袋,又有点出神。

上辈子,她最后和相依为命的爷爷彻底决裂,一个人逃离了那个让她觉得喘不过气的皮影村。但她终究是错过了高考,当时她只有十七岁,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勇气,身上只揣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张去北京的慢车站票,从此开始一个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为了生存,她给人当过保姆,做过网吧小妹,撑着一口气自考本科学习传媒。后来她开始接触网络,因为从小练出来的画工,经常把一些画稿传到网上,竟成了第一批网红大v。那个时候微博等自媒体刚刚兴起,第一批网红的号召力,不是后面那些商业资本运作出来的产物能比的。她便借着这股东风,抓住机遇拿到a轮投资,开创了国内第一家ip公司。

大概是从小在灯影与音画中熏染,她的眼光向来刁钻敏锐,看中的ip就没有赔钱的,每投资一部电影都会赚得盆满钵满。而她的公司,也一举成功上市。

然而,当功成名就的她,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那几乎已成为空城的村子,当她想要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爷爷面前,向他证明当年他让她留在家乡固守沉珂的决定是多么错误时,她那濒死的爷爷,却拒绝见她。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个为皮影执着了一辈子的老人,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后来在爷爷的葬礼上,她从同村人手中接过爷爷的日记。

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只写了四个字:手艺已绝。

而就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天,大大小小的报纸网媒上,都出现了一则并不起眼的新闻——陕西霍氏皮影最后一代传人病逝,其后人已从事其他行业,不再制作演绎皮影。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新闻爆炸的时代,几乎没什么人会注意到。

但是对于她来说,却像一根刺儿扎进她心里。

霍颜深深呼出一口气,不愿意想了,一脑袋扎进猫团子,用脸揉着猫毛。

“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呀。”半晌之后,霍颜的脸还埋在猫身上,声音闷闷道,“早晚是被人淘汰的东西……”

对猫来说,这完全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是猫居然没有因为霍颜的肆意蹂`躏而恼怒,它就那么安静地被霍颜抱在怀里,忽然,它觉得自己身上有一块毛湿了,带着点温热。

一个人,活了两辈子,却是第一次真的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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