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娘心下诧异,但此刻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先喂了药再说。英国公此刻却是口唇紧闭,不肯吃药。她小声劝慰,也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只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灰衣小子的方向。
“你过来!”筠娘呵斥道。
待那小子走近了,筠娘才发现,这人与英国公有几分相似,是难得的缘分。也许阿爹见他面善果然,那小子走近了,阿爹便没那么剧烈的起伏。
“你来服侍国公吃药。”
那小子依然一声不吭,上前服侍人的动作却是轻柔细致。英国公也消停了些,乖顺的吃药了。
外间有仆妇寻来,言道,长公主请小娘子去主院。
筠娘回头见这两人相处还算融洽,遂命道,“这小子留下侍奉国公爷!”
大管事的送走了筠娘,才转头对着郎中道,“你师徒俩交了好运,今儿就留在这院里侍奉国公爷吧,平平安安的度过今日便有的是你们的好处了。”
没有提长远留下那小子的话,长公主府岂会随意要一个不知根底的奴才。
四下里人都走光了,郎中像是卸了全身心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下喝干了一杯凉茶压惊,才道,“你乖乖的守在这里,我去躺会,有事叫我。千万不要胡乱瞎走,这府里水深着呢。”
所有人都走干净了以后,那灰衣小子才凑到英国公床前,轻轻摇晃着人。
英国公也算是用尽了全身心力去抵抗脑子的混沌,见到这张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面容,一下子老泪纵横了起来。他苟活着,为的就是眼前之人。
“阿爹,我是衡郎,你可识得我”
那灰衣小子不是别人,正是英国公的外室子,被李承晏命人赶回百夜国旧地的衡郎。
英国公口不能言,只一双泪眼表达了情感。衡郎喜极而泣,他上半辈子喜乐平顺,虽是外室子,却有爷娘的宠爱。谁知道恍然间天崩地裂,阿爹病了,阿娘死了,他自己被赶到荒夷贫瘠之地。历经千般辛苦才重回长安,他不愿丢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可现下这状况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惶惶然捏住阿爹的手不知何去何从。
筠娘走进母亲房里,仆从正在服侍她梳妆打扮。其中一人绿色长袍,赫然是一名妙龄郎君。只见那郎君手搭在母亲的肩头正亲昵的为她穿戴簪花,两人相视调笑着,分外刺目。
联想着近日坊间关于长公主府的那些不堪的传闻,对照着阿爹垂垂老矣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的惨状,筠娘不禁心浮气躁,上前呵斥道,“大胆奴才,还不滚出去!”
长公主挥退了众人,上前来牵着筠娘的手,“我的儿怎么这么气性大,看谁不顺眼打杀了便是,何苦跟自己置气呢。”
说着,又一脸欣喜的看了看筠娘的肚子,“别把我孙儿气到了。”
“阿娘,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还记得你和阿爹两人明明琴瑟和鸣的,现下怎会变成这样”
长公主见她这样,便知道是去看了那活死人,心下不痛快了,来找自己撒气呢,冷笑一声道,“若不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我早弄死他了。”
筠娘见着眼角有了皱纹,鬓间有了霜色的母亲,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也有了老态,似乎就是从阿爹中风开始
长公主慈爱的抚着筠娘的面庞,喃喃的道,“总算他还有这点用途,生了你这副花容月貌。”
“阿娘,我不明白。”
长公主嗤笑一声道,“你呀,没继承到他精明算计的一面。也好,太过算计活得累,倒不如现在这般。有为娘给你撑腰,你安然自在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说着长公主正色道,“是他先负我,便别怪我报复回去。世人都道我李氏皇族出情痴,却不知道我们最是睚眦必报!欺辱者必将承受千百倍的报复!”
筠娘愣愣的坐在房里看着母亲一点点掩饰容颜的老去,心下如热油翻滚着,平静不下来。一旁的老嬷嬷见状,忙送来了安神的茶饮,悄声的把当年崇明坊的往事道来,意欲不叫这母女生分了。
筠娘听得了这辛秘往事,半晌回不过神来。没想到阿爹的英明神武,与母亲的和睦,与自己的慈爱,都是假的。她仿佛吞了个苍蝇似的,恶心不已。
等到仆从们前来禀报,贵客临门的时候,长公主母女俩面上已是一派平静。都是自幼显贵之人,这一点涵养功夫还是有的,不管怎样,今日是母亲的好日子,筠娘跟在长公主身边,笑容满面的迎接着名家夫人内眷们。
今日来得可叫一个齐全,长安城里数得上号的名门闺秀们都来了,或高雅,或清丽,或俏丽活泼。至于缘由嘛,彼此心照不宣。
很快,长公主府后花园里,竟是春色满园了。各家夫人们一处,小娘子们一开始还乖顺的坐在各家长辈们近前,长公主发话了,让不必拘束,便三五成群结伴嬉闹去了。
为了席面好看,宴席设在后花园宽敞的地方,临水成榭,台阁之下有火墙取暖,三面又有厚实的帐幔环绕。只留一面,坐北面南,正对着建在水面上的戏台,可把这园子看个清楚明晰。
冬日,园子里本没有什么好景,只戏台旁的一株红梅艳艳动人。长公主为了彰显富贵,四下里又遍扎彩绸作花装点。
在座的都是大家子出身,往来应酬,说笑讨巧是自带的本事,纷纷夸赞着。
“还是公主正圣眷正浓呢,你们看看,那扎成牡丹花样的是不是,浮光锦往日里我拿来做襦裙还有些不舍呢。”
“何大娘子过奖了,这浮光锦颜色太俏,我上了年纪拿来做衣服不像,便讨了个巧,扎成花样子倒是好看。你若喜欢,我便送你两匹你面嫩,穿那颜色倒是好看。”
“长公主这话倒把我臊死了,我家梅娘都快十五了,哪里还能穿这样的颜色。不过长者赐不敢辞,不若送给我家梅娘吧,借公主的体面兴许还能说上一门好亲事呢。”何大娘子三两句话既捧了长公主的场,又把话题引到自家女儿的身上了。
不待长公主回话,其他人也来插嘴,“都是一样的晚辈,长公主可不许偏心呀。咱们家都有正待穿衣戴花的小娘子呢!”
长公主笑着,却不说话。被往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家娘子们捧着,她虽心下畅快,却并不昏聩。
正在这时,仆妇们前来禀报,冯楚微已经到了,正往这边行来。
众人一听,不禁正襟危坐,又命人招呼着各家小娘子们赶紧的入座。
不管众人各样的心思,冯楚微此刻出现定然是瞩目的焦点。
娇客们有悄然耳语者,有故作清高姿态者,有天真纯良好奇者,但无一例外都悄然看向来时路。
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冯楚微唇角含笑,仪态端庄的步入水榭之中。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冯楚微笑着向长公主行礼问安,长公主不待她弯下膝盖,连忙扶住了她,笑着道,“你这孩子就是多礼,我哪里还缺了你这点问安不成。快入座,这大雪天的,一路行来也是辛苦。”
说着,长公主亲自替她除了外间披着的白毛貂绒大氅,两人相让着推辞了一番位置,冯楚微到底没挣脱了,被她强按在主位上坐下。
长公主又忙不迭的命人拿了精巧的手炉熏笼来。待安顿妥当了,长公主笑魇如花的看向跟随冯楚微而来,安安静静候在一旁的冯氏姑娘们。
“这便是青州来的小娘子们吧前些日子就听说冯氏一族净出美人。你也是,怎么把人拘着,带出来让我们见见也好。”
“就是!这一水水葱样的小娘子们,真真是衬得我们这些人都成了老菜帮子了!快,坐我身边来,我最是稀罕漂亮小娘子了。”
“快别夸她们了,都是乡野来的小娘子,没见过什么市面。今日也是与长公主相熟,才带她们出来认认人。妹妹们与诸位夫人们见礼,若是能学到夫人们的半分风彩足够你们受用不尽了。”冯楚微言笑晏晏的与众人介绍着。
众人也热情的相合,纷纷想要把人延揽到自己身旁。虽然今日是带着各家姑娘们来有相看的意味,但哪家没有未婚配的小郎君们。冯氏一族虽说地位不显,但架不住上座之人手腕高杆呀。
上首那人除了貂绒大氅,一身的明栌色百样锦广袖长裙,即便没有全身环佩,谁又敢小觑了。发髻上那朵斜插着的雍容牡丹,花中皇后的身份,又何尝不是在隐喻世人,任尔千娇百媚,不过是辛苦一场博取殿上人欢心罢了。
一时之间,众人竟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冯氏小娘子,有国色天香的容貌,有多智近妖的手腕,还有圣眷优隆。再看看下首各家的名门闺秀们,沉得住气的,故作清高,反倒失了大气格调;沉不住气的,眼里的艳羡妒忌几欲遮掩不住。
幸好,冯氏几个小娘子们被安排落座的走动声,打破了沉闷。众人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与圣人成为连襟,多大的体面。长子虽然与冯氏女不相配,但家里的小郎君亦或者庶子倒也使得,说不得给家里添一项助益呢。想到此,众家夫人娘子们看向冯氏姑娘们的视线更火热了。
这一细看冯氏女倒真有出众的。被这么多人打趣招揽着,几位姑娘除了颊上有浅浅红晕,倒还算稳重,眼神也清亮如水,众人更加满意了。
好一阵子纷纷扰扰,娇客们终于一一落座了。又有西市请来的班子在水榭下的戏台上鸣锣登场。
有了鼓点乐曲声,娇客们便不能正经坐住了,三三两两开始小声交谈着,但话题总离不了上首那位,从衣着品貌到言行举止。
又因着各家夫人们递来的眼色,自然而然把冯氏小娘子们纳入话题中心。
先是夸了夸各自的衣衫首饰,话题逐渐往冯楚微头上那朵别致的牡丹花上带。
“冯大姑娘头上那朵花可真美,在这样的时节属实难得,是府上花房出的吗”
这话里的打探意味十足,冯府几位姑娘正踌躇着如何接话,冯二姑娘便抢了先,笑容满面又带着几分讨好几成炫耀。
“那是宫里送来的,名唤姚黄,听说是圣上心爱之物呢,就这么送来给大姐姐簪花,可见圣心所向。”
众家小娘子们交换一个神色,知道这位二姑娘是个没成算的,便一个劲的捧着她,哄着她多说些什么,以便知己知彼。一时间竞显得二姑娘是最受欢迎的了。
冯氏另外三位姑娘见着这情形也不恼,安之若素的端坐一旁,看着从容镇定,倒有上首那位的几分气势。
众家夫人们把小娘子间的表现俱收眼底,自然知道哪人轻狂,哪人稳重了。
冯楚微打量着三位妹妹,眼底浮现出满意的神色,总算只有一个不成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