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她给苏绾写了封信,藏在嬷嬷的枕头下。
她顺利过门,皇弟便会让嬷嬷回公主府。
嬷嬷看到信,又听到她不在了或者出事的消息,会帮她将信发去北梁。
无论如何,她都想跟赵稹说一声。
这辈子有缘无分,希望下辈子能早些遇到他。
希望她不再是公主,他也不再是异国皇子。
胡思乱想的工夫,马车停到将军府门外。
“公主下车。”
喜婆又喊了声。
坐在车外的宫女站起来,撩开马车华贵的帘子,示意她下车。
穆瑶从车上下去,迟疑将手放入喜婆的掌心。
停在前面的马车有人下来,穆瑶忍着恶心的感觉看了眼,旋即挪开眼,假装自己没有偷看。
这大将军极为好色。
头年她没出使北梁时,中元节宫中设宴,他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入宫参加。
大庭广众下,他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她,举止下流无耻。
她当众给了他一个耳光,提前离席。
他的年纪比已故的父皇还要大上几岁,真真恶心。
“新娘子要过火盆了,小心些。”
喜婆提醒一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穆瑶缓了缓呼吸,提起裙摆跨过去。
赵稹摇动轮椅走在前面,身子歪在轮椅里,像是没法坐直一样,花白的头发映着身上大红的喜服,看着有些滑稽。
进入花厅,喜婆将红绸交给赵稹,安静退到一旁。
礼部派来的司礼侍郎,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两人的婚书。
念完,他收起婚书朗声道:“一拜天地。”
穆瑶弯腰下去,看到搭在轮椅上,隔着衣衫都能看出变形的两条腿,下意识攥紧了红绸。
赵稹略略倾身,眸中的阴狠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散去,笑意一闪而逝。
小姑娘当真气坏了。
“二拜高堂。”
司礼侍郎再次出声。
穆瑶手上的力道加重,素白的小手手背上,露出清晰的骨节血管。
“夫妻对拜。”
司礼侍郎又喊了一声,等着他二人行礼结束,旋即松了口气,“送入洞房。”
喜婆再次上前搀扶穆瑶,跟着将军府的婆子出了花厅去婚房。
赵稹摇着轮椅,不紧不慢跟在后边,苍老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没人敢闹大将军的洞房,倒不是怕他惩罚,而是怕万一闹得太过,就这么死了可不好。
将军府还没分家,府中大小事和军中的事物,都要经过大将军。
喜婆将穆瑶送进婚房,见新郎官也跟进来,讪讪笑了下,赶紧退出去。
陪嫁的宫女看到赵稹的那个模样,想留下又怕被杀头,想走又觉得对不起穆瑶,犹豫不动。
“滚。”
赵稹沉声呵斥。
两个宫女不敢继续留下,红着眼福了福身,慌忙往外跑。
房门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赵稹摇动轮椅上前,拿起桌上的白玉如意,抬起穆瑶的红盖头,继续用大将军的声音说,“夫人。”
穆瑶一个激灵,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抬起头,面若寒霜。
赵稹歪在轮椅里没有继续上前,琥珀色的眼中浮起暖色。
她真的气坏了。
“不准靠近本宫,否则本宫杀了你”
穆瑶瞪着他,双手也不闲着,三下两下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来,随手丢进床里。
赵稹随意一瞥,看到她袖中剑套,禁不住摇头。
他若是不来,真让那大将军娶了她,怕是她都活不过今夜。
大将军与皇帝在博弈,她是双方都想利用的一枚棋子,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摸清将军府和朝中大臣的关系。
建成帝尚未及冠,行事毫无章法又胆小如鼠,觉得所有的朝臣都会夺他的帝位。
还没登基,他便安排人暗地里诛杀大臣,派人在军中作乱。
大将军看出他的无能,早已虎视眈眈,一心想自己称帝。
为此,大将军私下没少笼络朝中大臣。
建成帝为了牵制他,派出不少散兵骚扰北梁南境。
三弟头年去南境就因为这事。
那些朝臣也都有各自的心思,大将军的几个儿子并无治理国家的能力,便是让他成了事,他们也会趁势杀了大将军,扶持自己中意的人。
穆瑶下嫁,若今夜她刺杀大将军,她死了建成帝会立即攻打将军府。
若是大将军死了,城里城外的官兵会立即跟宫中的禁卫联手,攻入皇城,诛杀建成帝。
穆瑶不能死,大将军也不能死。
虽然他早死了。
赵稹转动轮椅上前,在距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停下,淡淡出声,“夫人还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成,今夜为夫身体不适,洞房他日再补。”
他尚未培植起自己的亲信,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池,平安过了今夜,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滚。”
穆瑶扯下袖子盖住自己手腕上的剑套。
他怎会放过羞辱自己的机会
堂堂长公主,便是给过他一耳光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跪下来,嫁给他为妻。
莫非,他方才瞧见剑套了穆瑶心中惊疑不定,乌黑发亮的眼转来转去,后背冷汗淋漓。
她跟大将军不熟,但也知晓他杀人不眨眼,将军府中一月没抬出死尸,都是罕有的。
“夫人的火气还是收一收的好。”
赵稹藏起眼中的柔情,用大将军的声音警告她一句,摇动轮椅转头。
穆瑶手指动了动,想要拔出短剑杀过去,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犹豫的功夫,轮椅发出吱呀的声音,朝着门的方向速度奇快地滑动过去。
穆瑶被他震住,里衣转瞬被冷汗打湿。
好险。
臭老头子果真武功高强。
赵稹出了新房,若无其事关上门,漠然吩咐等在外边的婢女和嬷嬷,“照顾好夫人。”
“是。”
等在院子里的人齐齐应声。
赵稹摇动轮椅出回廊,伸手推开书房门进去。
“将军。”
管事的跟进来,嗓音低低的汇报,“陛下的人马果然来了。”
“嗯。”
赵稹应声,绕到书桌后拿起本兵书翻开。
建成帝的人肯定会来,这个没用的帝王除了牺牲穆瑶,什么事也没干成。
“三位公子求见。”
管事的往边上让了下,方便他看到门外的人。
赵稹抬了下眼皮略略颔首,“让他们进来。”
“父亲,那皇帝竟在将军府办喜事时派重兵包围,简直是不把我们父子放在眼里”
大将军的长子愤恨出声,“只要父亲一声令下,我这便出去杀了那些禁卫,攻入皇城取皇帝的狗命。”
“放肆”
赵稹抬头看他,“如今还不是跟他翻脸的好时机,没事都退下去。”
穆瑶是长公主,便是嫁了将军府也是天子娇女,也是南诏的公主。
建成帝派出重兵包围将军府,无非是以为穆瑶已经死在府中,或者把他杀死在府中。
诛杀公主等同谋逆。
建成帝算好了时间来的,只要不闯进来,喜欢围着便围着吧。
“是。”
大将军的长子憋红了脸,咬着牙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去。
另外两个看出他动了火气,也跟着退出去。
赵稹丢开手中的兵书,一掌拍到桌上,“传令下去,若有人敢私自行动,格杀勿论。”
管事的眼睁睁看着那桌子留下一枚掌印,本能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缩着脑袋后退两步,转身出了书房顺手带上门。
赵稹拿起桌上的兵书,继续看。
穆瑶嫁入大将军府第三日,夫妇俩一道入宫面圣。
赵稹坐在轮椅里,拿着本兵书看得极为认真。
穆瑶坐在他身侧,留意到他带着手套,皱了皱眉,扭脸看向一旁。
听说这臭老头子几个月得了奇怪的病,手上不能有丁点的伤口,只要有伤口便流血不止。
房间的百姓都在传,他怕是活了不多久。
早死早好。
这几日她就住在婚房里,他门都不进一下,别说碰她了。
算是好事,就是可惜自己机会杀他。
马车进入皇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缓缓停下。
穆瑶从车上跳下去,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迈开脚步,进入皇弟的寝宫。
赵稹轻轻摇头,等着轿夫将自己抬下去,摇动轮椅跟上去。
建成帝在院子里驯兽,不知从何处抓来的的狐狸,有着一身雪白的皮毛。
他拿着根鞭子,用力鞭打那可怜的狐狸。
赵稹眼中略有不悦,到了跟前才漠然行礼,“老臣见过陛下。”
“姐夫来了。”
年轻的建成帝回过头,眼底杀意几乎要藏不住,皮笑肉不笑,“阿姐的气色看着不错。”
“公主金娇玉贵,老臣自当娇养。”
赵稹将他眼中的杀意看尽,搭在轮椅扶手上手动了下,攥紧了拳头复又放开。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穆瑶。
进宫这一路的埋伏被自己清理了,他心有不甘这才拿狐狸警告自己。
穆瑶回宫,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这南诏的天下,不如送给穆瑶。
“阿姐确实娇贵,姐夫知晓便好。”
建成帝丢掉手中的鞭子,看向穆瑶,“阿姐,这狐狸不听话就得抽它,死了就换一只。”
他的人守了三日的将军府,她竟然没有杀了这老匹夫,也没死
穆瑶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未有发作,“你若是很忙,我们便先回去。”
她这弟弟自从父皇驾崩,便像换个人,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你们回去吧。”
建成帝走到侍卫身边,拔出侍卫的佩剑对着笼子里的狐狸,阴恻恻出声,“朕还要训这畜生。”
赵稹神色自若,佯装自己未有听出他话中的警告,摇动轮椅转头出去。
穆瑶看了眼弟弟,无奈跟上。
弟弟在警告这臭老头,简直幼稚又可笑。
他登基后便滥杀朝臣,胡乱调派军中将领,胡乱下令,若非如此南诏朝局根本不会动荡。
父皇在位期间给他做好了安排,他偏要自己乱来。
逼着十三去和亲,强迫她嫁给大将军,下一回,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北梁越来越强,短短一年的时间,改变随处可见。
反倒是南诏,险些因为蝗灾而四分五裂。
若非驻守各处的藩王都受过父皇恩惠,他早被人从帝位上给拽下来了。
穆瑶走得飞快,看不到未来的无力感沉沉压下来,胸口闷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上车离宫,穆瑶的眼神黯淡下去,呆呆看着窗外。
她的家没了,她的国也在分裂边沿摇摇欲坠,她却无能为力。
赵稹也不说话,一路无言。
回到将军府,赵稹确定建成帝的人撤走,径自跟着穆瑶回了新房。
穆瑶不搭理他,进门就失魂落魄地坐下。
赵稹关了门靠近过去,摘下手套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腿上,在她出声前捂住她的嘴,用自己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是我。”
赵稹
穆瑶睁大了眼,眼泪泉涌一般滚下来,又惊又喜。
她的皇子哥哥没有说谎,他真的来了。
“听我说。”
赵稹再次出声,低哑的声线轻的只能两个人能听清,“守住秘密,私下联络朝中的忠臣,兵权在我手中,等我处理那了三个小子,你登基为帝。”
他们的父皇也子嗣众多,皇后却只生了他们姐弟二人。
皇后在元成帝驾崩后便带发修行,不管朝中事物。
但皇后的娘家人如今还在朝中担任要职,建成帝不成器,他们也要扶持下去。
若穆瑶出面,他们为了巩固权势,也会扶持穆瑶而不是元城皇帝的其他子嗣。
如此才能利益最大化。
“嗯。”
穆瑶用力点了下头,转身抱着他,泪如雨下。
只要他一直陪着自己,她做什么都行。
“别哭。”
赵稹取出帕子给她擦泪,“隔墙有耳,你该痛骂一顿才是。”
穆瑶吸吸鼻子,当真骂起来,“放开你的手,本宫也是你能染指的吗”
“夫人莫不是忘了,你我如今是夫妻。”
赵稹变换嗓音回她一句,立即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先去见你外祖,稍后你我二人再一道去。”
先让皇后的娘家人,看出兵权在她这边,再慢慢展露治国的才能。
等建成帝把朝中所有的大臣得罪干净,他的帝位也坐到头了。
“那你今夜要陪我。”
穆瑶伏在他肩头,看到他连耳朵都做了易容,又想笑又委屈。
他那般好看,竟然扮做老头子。
大婚当日还差点被她给杀了。
“日后夜夜都陪着你。”
赵稹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接着骂。”
大将军的三个儿子都有野心,日日盼着他死。
这院里光是暗桩就安排了好几个。
穆瑶身边原来应该也有能人,被建成帝幽禁了一年,她身边的人也被处理干净了。
“放开我,你这登徒子臭老头”
穆瑶骂完,抬脚将一旁凳子踢过去。
凳子倒地,发出巨大的动静。
“放肆嫁入将军府你便是将军的人。”
赵稹配合她吼了一句,继续说,“我走后,你要哭得很大声,不准任何人进来,闹到明日你便去找你外祖,透露他想杀你之事。”
穆瑶一一记下。
赵稹的手落到她头上,动作很轻地揉了下,“我夜里再来。”
“不准说谎。”
穆瑶拿起他的手,跟他勾手指,“说好了的。”
赵稹应声,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仔细戴上手套。
穆瑶站起来,又踹了下地上的凳子,开始砸东西。
赵稹放下心,摇动轮椅一副气坏了模样开门出去。
这么一闹,将军府上下都知道穆瑶看不上大将军。
到了夜里赵稹再去,所有人都跟看戏一般,守着那边的动静。
赵稹进门没多久,穆瑶就开始砸东西,持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两人争吵的声音很大,过了会便听到穆瑶的哭声。
院里的下人露出了然又同情的表情,各自散去。
赵稹拿着梳子,像那年在常玉宫初见她一般,细细给她梳头。
穆瑶看向铜镜,镜中的青年身姿挺拔,面若冠玉,卓尔不群。
梳好头,她脸上露出个笑容来,起身抱住赵稹,深深埋头到他胸前,低声唤他,“皇子哥哥。”
“该睡了。”
赵稹抱起她,大步走向他们的婚床。
这辈子,他都是她的皇子哥哥。
盛元五年,穆瑶称帝,夫君与她一同临朝议政,膝下育有一子一女。
又过二年,南诏与北梁合并,以陵安府自治。
百姓间到处流传,昔年驸马诛杀大将军,十里红妆迎娶女帝的传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