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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何人共我夜吹箫

少年通身浴火,整个身子也在火中涅槃,一寸寸抻长,如修竹抽出更高更挺的劲节。五指一转,被封印的年华在指尖再度转动。

火中身一似出鞘刀。

他的容貌也变了,轮廓深削,眉骨高挺,少时的精致都化成了无瑕的俊美。一笔笔如雕玉的小刀细刻而成,笔意清拔,风骨疏峻,横剑挽刀般的锋利。

出鞘之后,无论是他的俊美还是他的锋芒都无可隐藏,光华凛冽如北辰。

只是他的俊美与锋芒都太甚,叫人望之生寒。若不伤人,必自伤。

明月悬眸光一闪,微露赞许之色。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有一副好相貌,面目深邃英挺,气势霸道又决然。怎么看,都是个人物。

然而那银发红瞳以及眼尾血泪印,依旧妖异如少年时,平添了七分邪气。

明月悬击掌赞道“龙章凤姿,山形海势。有缘得见,是我之幸。”

银发的年轻人微微颔首,接下了他的称赞。

相别辞一现出原身,心智也成熟了几分,先前那些躁动的情念都沉了下去。他微微别过脸,不去看那副赏心悦目的美人出浴图,声音克制微凉“谬赞了。你还要继续游水玩儿吗”

明月悬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口接道“嗯,是啊。”

相别辞无言地望了他一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趣味,那我不打扰了。你玩水的时候动静小点,给旁人听见了,譬如鸣岐,难保他不会胡思乱想。”

啊明月悬一惊,刚才他和魔物搏斗的动静,撑死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沐浴水声,哪有人会胡思乱想这小子扯出鸣岐做幌子,不知他自己刚刚都在脑补些什么。

明月悬瞥着那张棱角分明的锐利脸庞,忽然似有所悟。

他不是什么懵懂少年,也是知人事的年纪了。怎么说,他也是自己名义上的道侣。就算自己看顾他的起居,如同从前看顾在自己跟前长大的袖心罗一般,他也毕竟不是自己的后辈。

是与自己挂着同一道红鸾命数的男人。

明月悬忽然微窘,低下头,就看见了自己胸前裸露的一片腻雪肌肤。湿水后衣衫半透,淌过胸前时弧线微微,细看是被两点圆肉突兀顶起,隔衫轻晕梅子红。

“”

一刹那之内,明月悬先是调动身上仅剩的灵力压下脸上炸开的绯红,再飞也似幻出一条厚袄把上身裹住。接下来,饶是以他的脸皮,都不怎么好意思抬脸了。

“我,我这燃心泉可是相当珍贵的,你还不赶快回去沐泉修炼,在这儿杵着干什么呢。”

相别辞被赶了回去。汤池热泉一遍遍刷过他燥热的身,火上浇油,心火难灭。最后,他还是咬牙变回了十六少年模样。

出来后,鸣岐居然在等他。头上是丹霞落照,红枫接天,背后有彤墙不断,一片片深红浅红中,少年一身灰衣黯淡也自黯淡得扎眼。

和气娃娃脸,天生三分笑。只是今儿那笑意怎么看怎么有些苍白。

“来向夫人道个别,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扰了你们的蜜月,委实过意不去。不过,我到底是应该叫你夫人,还是”

鸣岐的眼神轻轻一闪。

“抱歉,我并非有意刺探您的私隐。只是首座大人为我解封之后,一时难以控制灵力,这燃心泉又碰巧洗脱了您身上伪装用的气机,我这才看破了您的男身。不过,老实说您平时扮女人,也多有不似之处。”

相别辞抱着双臂,冷冷看他“所以呢有何指教你看破了,又如何。”

“不,您误会了,我无意冒犯。只是想问问”鸣岐犹豫了一下,“是因为你们的婚契上当初只写了男女为婚,为了找个无可阻挡的理由才男扮女装成婚”

相别辞愣了愣,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鸣岐七弯八拐的意思。合着这看话本戏文坏了脑袋的家伙光凭自己看到的蛛丝马迹,就脑补了一场大戏出来。

他当他们是一对苦情断袖,身份悬殊,相别辞为了免遭非议,顺利与万神阙首座结为道侣,拿出婚约来压人。

实在是思维奔逸,遭凡间庸俗戏曲荼毒不浅。

相别辞冷冷道“你这么关心是要干嘛”

“我只是想确认确认。原来,首座大人他真的是断袖。”鸣岐脸上的笑破天荒消失了。

“从前呢,想到首座大人居然拒绝了我师兄的示爱,我心下虽惋惜,但并不惊奇,只道他是寻常男子,只爱女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有龙阳之好”鸣岐头疼一般道。

“他天生喜欢男人,却不愿接受我师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天资高绝,心思澄善,容貌能力俱是不二之选,怎么会有人拒绝我师兄啊啊啊我说错话了你别瞪我我只是,难以置信,犹不死心,想最后问上一句。”

这话落在相别辞的耳中,说不出的刺耳,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只能绷着一张脸冷冷回道“现在问明白了吧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鸣岐拖长嗓音,叹了口气。

夕阳洒金,鹅卵石小道间碎着点点粼金光泽。鸣岐一下一下踩着那些鹅卵石朝前走,声音越来越远。

“虽说是软禁,但老实说这些日子首座大人对我还蛮好。我挺怕他的,可他对我的教诲,字字句句我都感念在心。还是请你转告一句,今生今世,我都不愿与明师兄为敌。”

“俱属正道,位列同门,我们本该是友非敌。此后我会尽我所能平息纷争,以期阻止同室操戈的那一天到来。”

霜月天里四季不分,极寒不改。只是境内遍植百花,妍态各异,这才分出点春夏秋冬的气象来。鸣岐走后,相别辞就搬到了风荷塘的百顷清荷中去,因为整个霜月天也只有风荷塘才有一尊莲花中自生的佛像。

他走到那天成神迹的跟前,顶礼膜拜。佛生莲台,身披华光,眉目慈柔如一曲风荷。他却无端想到了另一个眉目清绝的人。

风荷塘里有佛像,也与明月悬的住处毗邻。

搬到这里来,更近于佛,也更近于他。

就算只是一个闪念,也是他第一回,身在佛前,心有尘埃。

万神阙绝景之一,拜书山经卷参天。

拜书山是万神阙的藏经阁,海纳各派典籍、功法、史载、异闻,卷帙浩繁。但阁中并无任何书架木格,只有一道石路长阶,一座穿云高山,道旁山石无数,一方方巨石上刻着鎏金华灿的大字。

求道之人,入书山叩山门,问山神求缘法。心要够诚,才能求到书中智慧。

明月悬却无需拜山。

首座亲至,山门齐开。

山门之后,峨冠博带、玄服重袍的山神拱手为仪,恭敬低头。那行礼的规程一丝不错,分寸毫厘皆是最好,像是古乐周礼再现人间,又活像是千年的风雅化作了人形。

“首座驾临敝山,小可不胜荣幸。愿竭滴水之力,报以涌泉。”

明月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个卷轴交还于他。书轴到了山神手上,化作束束流光飞回山间,化作一方方刻字山石。

“不必再帮我费力寻书了。或许这世间的典籍,都没有与之相关的记载,给不了我想要的。”

山神一下明睁凤目“怎会拜书山浩藏万卷,天下法门无不容纳其中。怎会派不上用场不知首座大人所寻为何,可否告知在下,令在下为您效劳”

这山神瞧着神气威严,却实是个书呆子。闻说山中藏书无用,话中不由便泄出几分委屈和不服气来。

明月悬温声道“世间玄奇,有时更在书外,这也是难免的事。我就不劳烦山君了。”

他要探查的,是相别辞的魂魄。尤其那一片凶魂,最是神秘莫测。明月悬必须弄明白那少年的底细,才能做出决断,是斩邪除恶还是救人水火。

谁知那人跳脱三界,不在五行,世间法门都辨不出。

非鬼非魔,非神非煞,善恶不分,正邪不明。

他的生魂不似人间任一族类,但既然能被魔门看中,想来并非什么纯善之物。哪怕非是大恶,也必是大凶。

山神微微沉吟“连拜书山都找不出来路的东西,莫非是来自天外”

言至最末二字,话音不由一低,仿佛怕惊醒些什么。

所谓天外,是指他方世界。这原本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但自从七百年前天外之魔降世,血洗人间,此世中人便对天外之人畏之入骨。

千载之下,血犹烈,心犹寒。

明月悬默然半晌,淡淡道“未必。”

如果是那样,那么谁都容不了他了。

亭亭碧水涨清池,柔波千丈,香荷摇曳,似落在碧池塘上一场淡粉疏烟的迷梦。

小池荡莲舟,画船听雨眠。

明月悬坐在乌篷小舟里,半是听雨,半是听岸上小筑内那少年的辗转反侧、深喘长嘶、鬼叫狼嚎。

监视别人做噩梦,真是煞风景,还活像个变态。

可他不能不来。

这几日,他探查到相别辞身上气息有异、神魂不稳,将近日来少年的异样捋过一遍,才发觉一切的根由都是愈演愈烈的噩梦。

夜,是阴气最盛之时;梦,是心魔最盛之时。以噩梦为引惑人心智,也是魔门常见的术法。

想来是那少年背后的人终于发现自己操控他的那条线要断了,连忙加力,试图再一次将傀儡抓回自己的掌心。可傀儡术与相别辞体内的凶魂两相冲撞,恐怕只会越来越失控,直至魂魄彻底崩毁。

那些人下手还真是狠,明知法术失败或许会毁了这孩子,还是一心兵行险着。

明月悬不着痕迹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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